玉書衡踏入演武場時,一場切磋已近尾聲。邃無端率先瞧見他的身影,雙指蕩開氣勢已盡的木劍,對玉書衡抱拳,“世家主。”
玉書衡還禮,口稱“劍儒”,卻見對方略為僵硬地擺了擺手,道:“⋯⋯世家主不必多禮。算算時辰,外出贈藥的門人當是回來的時候,我也該前去接應,以免變生肘腋。”
這名青年寡言少語,氣度弘毅,年紀尚輕便已領“劍儒”之席鎮守儒門一方,此次陪同胞妹玉千尋入世助正道共抗太曦神照、玉冰瑩之禍,數度出戰已襄助不少,又因玉門世家內不少老弱殘兵,天跡地冥各自負傷,不便援手照拂,便主動提出在世家故地顧守,著實為煩惱無人可用的玉書衡解了燃眉之急,於情於理實該鄭重致謝,玉書衡此刻卻另有要事,只得目送青年劍客腳底抹油也似的匆匆落跑,他轉頭望向場中的另一人,輕聲道:“阿璃。”
默默佇立的少年也開口了:“世家主。”
玉書衡一怔,心中卻有個聲音道:原該如此。
這名少年身份上雖是他義子,兩人間真正相處的時日算來不過半月有餘,即便阿璃願以“義父”相稱,他也無法弄清,自己是否有勇氣接下這份赤誠。說到底,對阿璃悉心呵護的並非被幽禁十年的玉書衡,再細究下去,此事原就是新月陀羅操弄人心全無顧忌而惹出的是非,然而此人卻在當下藉著“贖罪”的藉口遠赴宇外,將這左支右絀的境地留給他口中的好友來煩惱。
玉書衡定了定神,目光自少年低垂的眼簾滑向後者手中的木劍,溫言道,“你病體甫癒,頻繁動武對你並無好處。”
一觸到他的視線,阿璃便垂下頭,“是,姑姊有說,我體內的幾道血脈之力還在不斷衝突,雖有聖火調和,但身體仍需要時間適應第三道外來的力量,只是⋯⋯”
玉書衡望著他的髮心,思及新月陀羅離開前的囑託,不由嘆了口氣,“只是,神魂回歸本體不久,總有肢體不諧之時。”
“嗯、嗯!”阿璃似乎鬆了口氣,口吻中帶了些乾澀的笑意,“有時連倒一杯茶,手腳都會不聽使喚,實在很見笑。”
這名少年頓了頓,沒等玉書衡出言安慰,又急切道:“我想,如果只是一味等著身體適應,即便血脈之力不再侵蝕軀體,倘若雙手依然這樣不聽話,將來要迎戰玉冰瑩,怕是會拖累眾人。反正、反正姑姊也說,這具身體原本就是我的,只要多多練習,神魂分離的症狀應該就會消退。”
語畢,他仍不敢看向玉書衡,小聲道:“勞您費心了。”
——仍是這般生疏客氣。
玉書衡只道:“日頭已高,回屋吧。”
傍晚,阿璃發起了熱。魂體不合,加之鈴星一脈酷烈的天賦血力,縱有聖火遍流氣脈,呼應新月血脈制衡鈴星之力,焚軀之苦卻是難免。好在新月陀羅臨行前幾人對此局面早有預案,玉書衡玉千尋兩人輪流照看過幾次,應對這一發作早已駕輕就熟。
玉千尋好話說盡才將同樣大病方瘥的雲魁勸走,她將這位古道熱腸的老前輩扶出門外,還不忘回過頭朝玉書衡拼命眨眼,用口型比出機會二字,示意胞兄與阿璃好好親近,緩解兩人之間總揮之不去的尷尬氣氛。
玉書衡一時無言,思忖片刻,索性將門掩上,以免胞妹去而復返,回來為他平添一些並無必要的助力。他將潔淨的布巾投入摻有烈酒的清水,搓洗一番再擰至半乾,確保布巾不再滴水,才走向床榻。微涼的布巾才碰到阿璃額角,後者便睫毛輕顫,睜開眼睛。
阿璃兩頰燒紅,語露一絲慚惶,“是世家主。⋯⋯我又發燒了。”
玉書衡按下阿璃欲抬的手,又取乾爽的手巾將熱汗一一拭去,將浸著烈酒的布巾覆上阿璃額頭,道:“人食五穀,染病是自然。累了就合眼休息,待藥熬好,我再來喊你服藥。”
他轉過身,身後傳來一聲嘆息。
“世家主,”阿璃咳嗽幾聲,才低聲道,“其實不必這樣待我好,您明知⋯⋯”他朝玉書衡遙遙投來一瞥,又很快移開,這雙眼睛如此清澈、純潔,流露許多愧怍與不安,與新月陀羅毫無相似之處。
玉書衡不欲讓這個話題發酵下去,截口道:“我與你父親結交的時候,你也是在的。”
在聽到“父親”二字時,阿璃瑟縮了一下,隨後喃喃道,“原來世家主從前就認識那——那個人。”
真假兩位玉書衡之間的糾葛,即便是極少數幾位關係人,也未必對事件的經過全然知曉。在這場李代桃僵的慘烈鬧劇之中,最受牽連的阿璃知情最少,玉書衡察覺到他視線中的躲閃,本想就此打住,耳畔卻又傳來猶疑不決的語聲。
“那個人⋯⋯他那時是怎樣的人呢?”
“書衡,”新月陀羅對他未來的階下囚舉杯放出豪言,“有一日,我要把成人的阿璃帶來見你。我想,你一定會喜歡他,到那時,非要叫他認你這豪富的世家主做義父,從你這裡敲出些禮物才叫走。”
半醉的玉書衡同樣朗聲大笑,道,有何不可!
玉書衡道:“若是按下從兄不論,我會說,從未見過像他一樣智武雙全、性格豪邁之人。不過,他畢竟是帶著重病的幼兒千里迢迢來到苦境,又需照看不通苦境語言的族人的生計,實則並無太多嶄露頭角的機會。”
“是為了⋯⋯我?”
“是為了你,”玉書衡道,“至少他當時的說詞如此。”
玉書衡至今仍說不好,與新月陀羅相逢的那一夜,究竟是後者精心排布的算計,還是無心插柳的緣起。
“我去探望受傷退隱的故交,”玉書衡微微側過頭,越過掌心注視記憶中的自己,“返回時因好奇而走了一條從未走過的山道,卻誤入了精怪食人的盛宴。”
山中故事,精怪每逢白月盈滿的夜晚便要在林中設宴款待同族,期間若有凡人進山,運氣不好,便被迷惑掠走,從此不知所蹤。
玉書衡左右四顧,略一思索便明白自己已走入妖族依山勢憑借天地偉力所設迷陣,以他的本事,破陣脫身並不難,但——玉書衡環視四周,卻見不少被灌下妖酒陷入癡迷的凡人。憑他一人之力,恐怕無法帶出許多受害者。遠處忽而傳來陣陣噓聲,玉書衡隱匿身形循聲而去,卻見一群妖物團團圍站,當中隱約傳來人聲。
只聽一人柔聲道:“我又贏了。”
旁觀已久的妖物咋舌道:“這怎麼能算?”
玉書衡小心地越過妖物,定睛望去,卻見一名通身雪白、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笑意盈盈地站在足有他三人寬的妖物面前——以那妖物的身形來看,多是群妖之首,只聽那男子道:“願賭服輸,若是此時悔棋,堂堂妖王走出去,還有甚麼面目去見其他幾位山主呢?”
“願賭服輸是人類的規矩,咱們妖可不興這套。——王上,不如把這人吃了,人死了,自然不會有人把今晚的事說出去!”
“就是,吃了!”
“吃了、吃了!”
只聽白衣人輕嗤一聲,周遭口出狂言的妖物驟然失聲,被尊為山主的妖首驚異道:“你方才使了什麼妖法?”
白衣人攏起袖口,徐徐道:“不算什麼高明的法術,不過,若是山主執意要教這場‘盛宴’進行下去,這幾位大將、場中諸多妖眾的性命,可就不好說了。”
玉書衡已瞧見對方指尖一閃而過的冷光,心想對方當是在瞬息之間以銀絲封住對方的咽喉,若要苟存性命,自然不敢胡亂言語,牽動頸間殺機。正如白衣人所說,不算高明的伎倆,只是,能瞬息之間便將周遭所有孔武有力的妖類制住,對時機的把握不可謂不出色。
那山主還算愛惜手下的兵力,沈著臉色揮揮手,只見一名妖眾步履沈重地遠去,幾聲語速極快的呼喝之下,遠處高聲談笑的妖類漸漸散去,唯見白衣人在原地端坐,山主低吼一聲,道:“已照你的吩咐做了,怎麼還不把這法術解開?”
白衣人搖搖頭,彷彿十分可惜地咋了咋舌,隨後聽他高聲道:“這位朋友,你已冷眼旁觀偌久,難道此時還不夠你找到陣眼,將這拙劣如小兒玩物的陣法一併破除嗎!”
玉書衡不待再激,袖中衡算珠璣飛出,算珠瞬發四散,擊碎封鎖四野的無形陣法。白衣人同時揚手,數道白練飛出,將醉死的凡人盡數捲起,兩人無需更多言語,彼此掩護將從迷陣破碎的邊緣躍出。玉書衡眼見迷陣在月色映照下漸漸合攏,渾如未受兩人合力一擊,心頭先是一緊,隨後鬆弛下來。
“好險。”
他轉過頭,想找見那名說出心聲的同道,只見方才的白衣人咕噥一聲,將袖口捲起,又從懷中摸出由一塊絹布,解開一看,是碎成幾瓣的花糕,白衣人自言自語道:“壞了,碎成這樣,這下該如何向阿璃交代?”
此人髮眉如雪,相貌俊秀,此時卻為懷中一塊點心懊惱,玉書衡不及猶豫,便上前道:“今日陷入迷陣全賴閣下援手,若有為難之處,請容我相助,以表謝意。”
白衣人轉過身,玉書衡捕捉到對方眼底閃過的一絲笑意,不由也微笑起來:“實在過譽,若無你方才配合,要想帶這些百姓脫身自是天方夜譚,若要說謝,該是我道謝才是。只是——”他話鋒一轉,頗為無奈地敞開雙臂,“想必你已瞧明白,除去這兩袖清風,並一塊碎掉的糕點,我實在身無長物,若是你真要什麼謝禮,除了這條性命,旁的我也給不出。”
“以性命相酬,豈能有比這更珍貴的謝禮呢?若是如此,我願也以性命為誓,若——”玉書衡忽然卡了殼,他望著白衣人綠玉般的眼睛,鬼使神差地說完了誓言,“若你來日有任何難處,我必鼎力相助。”
兩人你看我,我看你,俱搖頭大笑。
“賭咒發誓這半日,我們竟還不知對方姓名,實在是⋯⋯”白衣人朝玉書衡拱手,“新月陀羅承情,多謝你的盛情,不過,要為一塊點心赴湯蹈火還是免了,大可不必。”
玉書衡還禮,含笑道:“在下玉書衡,新月先生眼下的難處,我有法子解決。”
“——後來呢?”
阿璃眼珠一錯不錯地望著玉書衡。新月陀羅說過,阿璃自幼便愛這類俠義傳奇故事,聽得最多的便是天跡·神毓逍遙四處鋤強扶弱的事蹟,此後更發下宏願,期望追隨天跡成為一代俠士。受詩書,習武藝,慎獨守正又常懷仁心,倘若是他親自來養育玉畹芳,也不過如此了。
玉書衡道:“後來,我們便成了朋友。我知曉他為獨子拋下一切來到苦境,他也知曉我⋯⋯家中的慘事。阿璃,如果你還有初來苦境的記憶,應當記得,在萬般無奈將你封入冰棺前,你也曾在苦境短暫地生活過。”
阿璃再度垂下眼簾,低聲道:“我⋯⋯不記得了。也許,我也不知道,那究竟是記憶還是幻覺。我有時以為,我應當是孤兒,有時想著,也許是孤兒更好。”
玉書衡不曾直面新月陀羅與獨子間的齟齬。除卻為維持緻體活性前來,這位褻瀆友情的故友實則很少踏足他的幽禁之地,每每造訪,又總要擺出是與故人敘舊的架勢,說些無關痛癢的消息。玉逍遙積欠了許多銀兩,我為好友筆筆不落地記著帳;道軒眉仍舊避世不出,千尋自然仍未還家,沒有消息在這苦境才是最好的消息,好友應當能夠放心了。
他被點上穴道、剝去全身衣衫,只餘一襲化作狐裘的緻體,緊緊纏裹全身,彷彿扼在脖頸的手。外界的消息似流水彿過耳際,他靠這一點水聲苟存至今。
最初幾次會面,新月陀羅偶爾會談起阿璃,提得十分謹慎,他似乎很希望玉書衡喜愛這個孩子,卻又不想適得其反,到後來,是玉書衡主動問起,新月陀羅才說得更多些:阿璃第一次修出內力,阿璃頭一次行俠仗義(成果不太喜人),阿璃終於長大成熟,也學會了躲避義父的手掌。
新月陀羅想要叫他憑空進入阿璃的生活,有時竟也會失口說出,總有一日,我會將阿璃帶來見你——諸如此類的承諾。至少在那時,玉書衡並不十分相信。而今,新月陀羅真正將阿璃帶到玉書衡面前,自己卻像一縷青煙,遠遁宇外。
趁著連番大戰的間隙,胞妹玉千尋見縫插針,數度遊說他順勢將阿璃正式認作義子。“畹芳自然要尋回,阿璃卻也是個好孩子。”玉千尋委婉建言,玉書衡很清楚她的未盡之意,阿璃質樸純然,在玉門世家成長至今,時刻踐行俠義之道,為免這名心思細膩的少年因身世而受庸人為難,實該儘快叫阿璃的身分底定,教他成為真正的“玉門少主”。胞妹既已陳明她的態度,料想畹芳的回歸也絕不會動搖這一點,玉書衡卻明白,此事能否實現,既不在於新月陀羅,也不在於自己。
新月陀羅將阿璃——玉微瑕——教成了再純正不過的玉門人,玉書衡想,從兄、表兄道軒眉、千尋、自己,人人俱為心中的執念而活。
“阿璃,”玉書衡輕聲道,“抬起頭,看我。”
玉微瑕眼睫輕顫,終於對上玉書衡的視線。
玉書衡望著這名比照他期望精心培養而成的少年,在後者眼中,能照見熟悉的憂愁與苦痛。至此,他已十分明白新月陀羅狼狽逃離的因由。孤身一人、身後全無過去的玉微瑕全心全意地仰慕著“那個人”,藏在玉書衡面容下的新月陀羅,如幻中之真,揭破的瞬間,苦海自八方洶湧而來,此情此望,盡已付與,若情之所鍾原本是一場錯誤,他既不能收回,就只能任其靜靜毀滅。
一半的玉書衡為新月陀羅操弄人心有此下場齒冷不已,一半的玉書衡卻為此惆悵難解。
你父親,玉書衡吞下這個詞,“新月陀羅此前已傳信聯絡,失陷在寰界的意琦行與畹芳也將啟程歸來,到那時,我們一道為他們接風洗塵,你看好嗎?”
玉微瑕將小半張臉埋進被子,猶豫一會,卻點了點頭。
——到底還是叫他的謀算成真了。
Fin.